说是敬意，本质不过监视，仅是手段温存了些。用锦缎包裹的刀锋不仍是刀么，刺破时依然致命。当羽国的人嗅到沉木香气时，她们恭敬地垂首，额及手背，施以帝王之礼，如同张目面对正午的烈日，不可直视。尽那香气如旱季降的甘霖，慈悲沐浴过她们的，她们对这位尊贵的神使却始终一无所知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注视着上官鸿信，以睥睨的神。上官鸿信渐渐松懈了手指。无能为力。他发狠得几乎拧断手指的力不曾在策天凤上留任何痕迹。

        策天凤信手拨乱灰烬，沉香的余屑亲昵沾染在指尖。薄灰纤细，燃烧得十分彻底，没有一杂质，捻动时腻如丝绸。

        能够直视他面容的仅有一人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不现，你们都会死。策天凤说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看向策天凤，而策天凤看向上官鸿信。

        离林苑越近，人声便越少。策天凤的居是羽国皇里不可亵渎的禁地。尽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亲手所选，可每次踏都有误迷境的错觉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，他到了陌生，也许那个人也同样。朝夕相对，却面目全非。

        香燃尽了。策天凤以香灰的形迹观想命运。上官鸿信的死期决而不定，仿佛是一个圈套，诱他更陷落的探索。天万在他中皆无所遁形，唯有上官鸿信的命数仍在云雾之中。

        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，心里是怪异的平静。想起策天凤预言过的死亡，倒有几分视死如归的决绝之意。倘若这场雨是策天凤在与他告别，或许他的恨意可以熄灭一些。

        空气里满盈湿意，乌云迅速铺遍了天际。风渐渐大，动人们的衣袖与裙摆。她们提起裙角，疑虑地对视。神使大人动怒了吗？她们窃窃私语。

        思及此，上官鸿信静心。恨又如何？他恨他

的面容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经意间，雨声细碎地落了一地。

        但上官鸿信很快便醒觉，他的恨意对策天凤来说无关紧要，无法造成任何伤害。更为嘲讽的是，策天凤欣赏他的恨意。如果他没有这么深地憎恨策天凤，那他和其他礼膜拜的凡人就没有任何区别。正因为他的恨意，他嗜血的一念，才让神灵与凡人平等。策天凤为这一荒谬的联系留在人间。

        白石径走到一半，上官鸿信停住了脚步。一个念朦胧地提醒他，已经没有必要走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有时候，上官鸿信会用香屑为他清理金羽。

        但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正如这二十年来他徒劳的杀意。

        是啊。我们都会死。人终有一死，不过早晚。可你不会，你还会继续活去。你还有漫长的寿命，没有人可以报复你。我们是被你踩在脚的蝼蚁。羽国算什么？君王又算什么？对你来说，只是一眨发生的事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是我的小妹，霓裳。

        凤凰，和雁王。

        策天凤推开香室大门，他看见白石铺设的小径，碎石拼成多姿的莲花。从羽国各地移栽而来的古木投巨大的阴，上官鸿信曾向他一一指过，每指一棵便问一句，可愿栖息？二十年里树木有死有活，空缺的位置被其他伸展的枝叶补上，仍是密不透风。因而上官鸿信也不曾再移来新的树木，不再问他，能否栖息。

        （二）

        再往前，他想起香室初初建成的样。四面窗开，明光通透，满室的纱缦光溢彩，一展展从上铺来，说不尽的绚。上官鸿信领他走去，最后一面长幔适时落。庄重的正红绣满凤尾图样，彩郁得几乎溢，不由分说泼了他们一。上官鸿信揭开纱缦，香室中央坐着一位王族贵女。纱帐蜿蜒在她脚，从裙边千姿万彩。

        上官鸿信召见大臣商议国事，回寝时地面已湿了一层。七月的羽国并非多雨的季节，唯一的症结——他朝远遥遥一望，但见雨雾中林苑翠滴。呵，伟大的凤凰。上官鸿信不由冷笑。他无心施与的一绪便足以转换天气。上官鸿信让人们收了伞，独自走雨里。雨细细地飘过，漫卷周，四里剪个涸人形。似乎知是他，雨势将歇未歇，只在叶尖凝了滴，在他经过时漫不经心地坠。

        雁王者，翊地鹤王之。姓上官，名曰鸿信。善谋略，阴密，姿仪也。少时慧，素有贤名，后继羽王，日渐偏执，习用戈，以伐诸侯。百姓从之，而诸王视为暴君。

        ——《雁王本纪》

        雁王。

        策天凤起一炉沉香。僻静偏殿里毫无声息，因而连烟气的上飘转都有了音律。香雾悬聚于穹，顺四角，即使开窗香气也不会减损。这是上官鸿信特意打造的香室。其名曰，供奉神使。只要在香室里呆上片刻，沉香便会浸满衣衫，经久不会消散。偌大的羽国室里，携此香气的只有两人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又怎么样。策天凤反问。

        如果我不回应你，残忍的事就不会发生了吗？

        但我的一切，都已被你灼烧殆尽。

        多么傲啊。几百年来羽国的献祭都不曾让你抬一抬。为什么偏偏到我，为什么偏偏是我，你就忽然显灵要凡？如果你不现，霓裳本不必去死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