（六）
凤鸣祭时，便是雁王的死期。吾等可兵不血刃，改朝换代。
——《密件其一》
透窗而过的月光被纱纸挡了一半，影影绰绰扫在墙上，渐渐从虚空里凝chu一个人影，淡映在前人古迹上。灯火已烧尽了，烛泪yuliu不liu，铜制灯架上长chu红se珊瑚，颗颗垂落，却不会摇动。策天凤伸指，烛泪上亮起一束火光，但瞬息便湮灭了，它已倦于燃烧。
床铺四周系着帷幔，轻柔的薄丝在夏季也可保持凉shuang。策天凤拨开丝幕，上官鸿信沉默地安睡。他神se疲惫，好像在梦里经历了一番长途跋涉，鬓边覆盖风霜。零星的白发提醒着策天凤，上官鸿信是个凡人，会老，亦会死。
有人在夜se里轻声叹息，被虫鸣遮盖去，于是风平浪静，天xia太平。
上官鸿信zuo了怪梦。
他梦见一叶顺shui漂liu的小舟，自己坐在舟上。他越过舟椽向xia望，只看见漆黑的河shui，仿佛xi收了所有光线，照不见人影。左右环顾，河面宽得没有岸，或可说是在大海上随波逐liu。既然没有彼岸，也就不存在前jin和后退，漂liu只是船shen在摇dang，说不定还停留在原地。
上官鸿信没有那么多耐xing，他站起shen，小舟向一方倾倒，海shui漫ru单薄的小船，浸湿鞋袜，双tui适时的沉重。shui中好像有什么抓住了他，正缓慢发力将他拖rushuixia。上官鸿信颇有兴致，大抵是知dao这是梦的缘故，他挥挥衣袖自如地tiaoxia去，黑shui拥住他，像长qing的眷侣。只是还不等倾吐衷chang，他已经沉到了海底。
他摸到湿ruan的泥地，残破的刀兵和碎裂的人骨。死人的长发shui草般拂过他的脸。黑shui开始上升，形成天空似的屏障，上官鸿信慢慢站起来，认chu这是霓霞之地的战场。
霓裳死后，他立即发动了对各地诸侯的讨伐之战，一战佯败，于霓霞关诱敌深ru，等敌军尽数ru瓮，便炸山围谷，截断粮dao，一举歼灭各地诸侯的jing1锐力量。
暴君。
落败的诸侯如此怒骂。
暴君？
上官鸿信简直要开怀大笑。
如果我是暴君，你们早在十年前就死了。
你们可以否认吗？你们当然可以。你们有无尽的理由。
因为你们是臣。
我是王。
新王登基，又逢灾祸，百姓shi不果腹，各地诸侯不思救灾，反而上书请用凤鸣祭祈福。天运？福泽？不过是冠冕堂皇的杀人借kou。倘若凤凰不来，新王便是德不pei位的罪人，他的继位带来羽国的灾祸。到时再起一场祭祀，用他的鲜血为祭品，羽国的百姓同样会接受，并且满心huan喜。然而，明知yan前是陷阱，上官鸿信却不可不tiao。疲于nei战的羽国太需要一个奇迹，作为君王，他必须承担起数万zi民的期待。已是死局，却不得不ru局。如何落zi，上官鸿信举棋不定。
他万万想不到霓裳会为他祈愿。
自古以来，凤鸣之祭便是君王的权力，是皇权对神灵的让渡和献祭。帝王献chu无上尊荣与天赐的寿数，换得凤凰gao天之上的垂青。翻阅史书，羽国君主英年早逝者颇多，坊间传言这是羽国王族对许愿代价的弥补。
一旦祈愿有所回响，命数便会大变。祈愿者的人生变作一栋空屋，一切命数，任君取用。chou去房梁，便多病缠shen；掩门闭窗，便众叛亲离；dian火燃屋，便死于非命；摧墙折bi，便无zi无女。
你看，尊贵的帝王在神灵面前，脆弱得像个玩ju。
正因如此，即便凤鸣之祭羽国人尽皆知，却少有人真正施行这一仪式。原因无他，所谓利人害己。如果祈愿的代价已经是牺牲，愿望就必须足够gao尚。为羽国，为人民，你的献祭方有意义。
但霓裳的祈愿是为了她的皇兄。
泥土里游chu黑se的蛇，细看了是长发，缠绵地绊着脚踝。上官鸿信俯xiashen，十指嵌ru淤泥，湿hua的泥土在手里仿佛血块，稍一抓握便碎成渣滓。顺着黑发的gen系，他掘chu一颗tou颅，白骨生生，yan窝空dong。上官鸿信轻抚骷髅，似乎仍能gan受到女zi温ruan苍白的肌肤。霓裳抬tou看他，一张清白如初的面孔。
是他亲手阖了霓裳的棺，从此把她留在暗无天日的死寂中。
他想到最后几年的霓裳，qiang自撑持却抵不过沉疴。她倚在床边，慢慢地zuo着细巧的手工，绣了许多条丝帕和锦带。
这个给你，这个给先生。
霓裳把她的织品均匀分开。
倒不是盼着皇兄想念我，皇兄肯定会记着我的。
她挑起一只系绳的丝绸kou袋，放在yanxia细细端详。
只是他么……大概很快就会把我忘了。
霓裳……